王充論衡【卷二】

幸偶篇

凡人操行有賢有愚,及遭禍福,有幸有不幸,舉事有是有非,及觸賞罰,有偶有不偶。並時遭兵,隱者不中。同日被霜,蔽者不傷。中傷未必惡,隱蔽未必善。隱蔽幸,中傷不幸。俱欲納忠,或賞或罰,並欲有益,或信或疑。賞而信者未必真,罰而疑者未必偽。賞、信者偶,罰、疑不偶也。

孔子門徒七十有餘,顏回蚤夭。孔子曰:不幸短命死矣!短命稱不幸,則知長命者幸也,短命者不幸也。服聖賢之道,講仁義之業,宜蒙福佑。伯牛有疾,亦複顏回之類,俱不幸也。螻蟻行於地,人舉足而涉之。足所履,螻蟻死,足所不蹈,全活不傷。火燔野草,車轢所致,火所不燔,俗或喜之,名曰幸草。夫足所不蹈,火所不及,未必善也。足舉火行,有適然也。

由是以論,癰疽之發,亦一實也。氣結閼積,聚為癰,潰為疽創,流血出膿,豈癰疽所發,身之善穴哉?營衛之行,遇之通也。蜘蛛結網,蜚蟲過之,或脫或獲;獵者張羅,百獸群擾,或得或失;漁者罾江河之魚,或存或亡,或奸盜大辟而不知,或罰贖小罪而發覺,災氣加人,亦此類也。不幸遭觸而死,幸者免脫而生,不幸者不僥倖也。

孔子曰: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。則夫順道而觸者為不幸矣。立岩牆之下,為壞所壓,蹈岸之上,為崩所墜,輕遇無端,故為不幸。魯城門久朽欲頓,孔子過之,趨而疾行。左右曰:久矣。孔子曰:惡其久也。孔子戒慎已甚,如過遭壞,可謂不幸也。故孔子曰:君子有不幸而無有幸,小人有幸而無不幸。又曰:君子處易以俟命,小人行險以僥倖。

佞幸之徒,閎孺、籍孺之輩,無德薄才,以色稱媚,不宜愛而受寵,不當親而得附,非道理之宜。故太史公為之作傳,邪人反道而受恩寵,與此同科,故合其名謂之佞幸。無德受恩,無過遇禍,同一實也。俱稟元氣,或獨為人,或為禽獸並為人,或貴或賤,或貧或富,富或累金,貧或乞食,貴至封侯,賤至奴僕,非天稟施有左右也,人物受性有厚薄也。

俱行道德,禍福不鈞,並為仁義,利害不同。晉文修文德,徐偃行仁義,文公以賞賜,偃王以破滅。魯人為父報仇,安行不走,追者舍之,牛缺為盜所奪,和意不恐,盜還殺之。文德與仁義同,不走與不恐等,然文公、魯人得福,偃王、牛缺得禍者,文公、魯人幸,而偃王、牛缺不幸也。韓昭侯醉臥而寒,典冠加之以衣,覺而問之,知典冠愛己也,以越職之故,加之以罪,衛之驂乘者見禦者之過,從後呼車,有救危之義,不被其罪。夫驂乘之呼車,典冠之加衣,同一意也。加衣恐主之寒,呼車恐君之危,仁惠之情,俱發於心。然而于韓有罪,于衛為忠,驂乘偶,典冠不偶也。

非唯人行,物亦有之。長數仞之竹,大連抱之木,工技之人裁而用之,或成器而見舉持,或遺材而遭廢棄。非工技之人有愛憎也,刀斧如有偶然也。蒸穀為飯,釀飯為酒。酒之成也,甘苦異味,飯之熟也,剛柔殊和。非庖廚酒人有意異也,手指之調有偶適也。調飯也殊筐而居,甘酒也異器而處,蟲墮一器,酒棄不飲;鼠涉一筐,飯捐不食。夫百草之類,皆有補益,遭醫人采掇,成為良藥,或遺枯澤,為火所爍。等之金也,或為劍戟,或為鋒。同之木也,或梁于宮,或柱於橋。俱之火也,或爍脂燭,或燔枯草。均之土也,或基殿堂,或塗軒戶。皆之水也,或溉鼎釜,或澡腐臭。物善惡同,遭為人用,其不幸偶,猶可傷痛,況含精氣之徒乎!

虞舜聖人也,在世宜蒙全安之福。父頑母,弟象敖狂,無過見憎,不惡而得罪,不幸甚矣。孔子舜之次也。生無尺土,周流應聘,削跡絕糧。俱以聖才,並不幸偶。舜尚遭堯受禪,孔子已死于闕裏。以聖人之才,猶不幸偶,庸人之中,被不幸偶,禍必眾多矣。

命義篇

墨家之論,以為人死無命。儒家之議,以為人死有命。言有命者,見子夏言: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言無命者,聞曆陽之都一宿沉而為湖,秦將白起坑趙降卒于長平之下,四十萬眾同時皆死,春秋之時,敗績之軍,死者蔽草,屍且萬數,饑饉之歲,餓者滿道,溫氣疫癘,千戶滅門。如必有命,何其秦、齊同也?

言有命者曰:夫天下之大,人民之眾,一曆陽之都,一長平之坑,同命俱死,未可怪也。命當溺死,故相聚于曆陽;命當壓死,故相積于長平。猶高祖初起,相工入豐、沛之邦,多封侯之人矣,未必老少男女俱貴而有相也。卓礫時見,往往皆然。而曆陽之都男女俱沒,長平之坑老少並陷,萬數之中,必有長命未當死之人。遭時衰微,兵革並起,不得終其壽。人命有長短,時有盛衰,衰則疾病,被災蒙禍之驗也。宋、衛、陳、鄭同日並災,四國之民必有祿盛未當衰之人,然而俱滅,國禍陵之也。故國命勝人命,壽命勝祿命。

人有壽夭之相,亦有貧富貴賤之法,俱見於體。故壽命修短皆稟於天,骨法善惡皆見於體。命當夭折,雖稟異行,終不得長;祿當貧賤,雖有善性,終不得遂。項羽且死,顧謂其徒曰:吾敗乃命,非用兵之過。此言實也。實者,項羽用兵過於高祖,高祖之起,有天命焉。

國命系於眾星,列宿吉凶,國有禍福;眾星推移,人有盛衰。人之有吉凶,猶歲之有豐耗。命有衰盛,物有貴賤。一歲之中,一貴一賤,一壽之間,一衰一盛。物之貴賤,不在豐耗,人之衰盛,不在賢愚。子夏曰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,而不曰死生在天,富貴有命者,何則?死生者,無象在天,以性為主,稟得堅強之性,則氣渥厚而體堅強,堅強則壽命長,壽命長則不夭死,稟性軟弱者,氣少泊而性羸窳,羸窳則壽命短,短則蚤死。故言有命,命則性也。至於富貴所稟,猶性所稟之氣,得眾星之精。眾星在天,天有其象。得富貴象則富貴,得貧賤象則貧賤,故曰在天。在天如何?天有百官,有眾星。天施氣,而眾星布精,天所施氣,眾星之氣在其中矣。人稟氣而生,含氣而長,得貴則貴,得賤則賤;貴或秩有高下,富或資有多少,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。故天有百官,天有眾星,地有萬民,五帝、三王之精。天有王梁、造父,人亦有之,稟受其氣,故巧於禦。

傳曰:說命有三,一曰正命,二曰隨命,三曰遭命。正命,謂本稟之自得吉也。性然骨善,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,故曰:正命。隨命者,戳力操行而吉福至,縱情施欲而凶禍到,故曰;隨命。遭命者,行善得惡,非所冀望,逢遭於外,而得凶禍,故曰:遭命。

凡人受命,在父母施氣之時,已得吉凶矣。夫性與命異,或性善而命凶,或性惡而命吉。操行善惡者,性也。禍福吉凶者,命也。或行善而得禍,是性善而命凶,或行惡而得福,是性惡而命吉也。性自有善惡,命自有吉凶。使命吉之人,雖不行善,未必無福;凶命之人,雖勉操行,未必無禍。

孟子曰: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。性善乃能求之,命善乃能得之。性善命凶,求之不能得也。行惡者,禍隨而至。而盜蹠、莊橫行天下,聚黨數千,攻奪人物,斷斬人身,無道甚矣,宜遇其禍,乃以壽終。夫如是,隨命之說,安所驗乎?遭命者,行善於內,遭凶於外也。若顏淵、伯牛之徒,如何遭凶?顏淵、伯牛,行善者也,當得隨命,福佑隨至,何故遭凶?

顏淵困於學,以才自殺,伯牛空居而遭惡疾。及屈平、伍員之徒,盡忠輔上,竭王臣之節,而楚放其身,吳烹其屍。行善當得隨命之福,乃觸遭命之禍,何哉?言隨命則無遭命,言遭命則無隨命,儒者三命之說,竟何所定?且命在初生,骨表著見。今言隨操行而至,此命在末,不在本也,則富貴貧賤皆在初稟之時,不在長大之後,隨操行而至也。正命者至百而死;隨命者五十而死,遭命者初稟氣時遭兇惡也,謂妊娠之時遭得惡也,或遭雷雨之變,長大夭死:此謂三命。

亦有三性:有正,有隨,有遭。正者,稟五常之性也。隨者,隨父母之性;遭者,遭得惡物象之故也。故妊婦食兔,子生缺唇。

月令曰:是月也,雷將發聲。有不戒其容者,生子不備,必有大凶,喑聾跛盲。氣遭胎傷,故受性狂悖。羊舌似我初生之時,聲似豺狼,長大性惡,被禍而死。在母身時,遭受此性,丹朱、商均之類是也。性命在本,故禮有胎教之法,子在身時,席不正不坐,割不正不食,非正色目不視,非正聲耳不聽。

及長,置以賢師良傅,教君臣父子之道,賢不肖在此時矣。受氣時,母不謹慎,心妄慮邪,則子長大,狂悖不善,形體醜惡。素女對黃帝陳五女之法,非徒傷父母之身,乃又賊男女之性。

人有命,有祿,有遭遇,有幸偶。命者,貧富貴賤也。祿者,盛衰興廢也。以命當富貴,遭當盛之祿,常安不危,以命當貧賤,遇當衰之祿,則禍殃乃至,常苦不樂。遭者,遭逢非常之變,若成湯囚夏台,文王厄牖裏矣。

以聖明之德,而有囚厄之變,可謂遭矣。變雖甚大,命善祿盛,變不為害,故稱遭逢之禍。晏子所遭,可謂大矣。直兵指胸,白刃如頸,蹈死亡之地,當劍戟之鋒,執死得生還。

命善祿盛,遭逢之禍,不能害也。曆陽之都,長平之坑,其中必有命善祿盛之人,一宿同填而死。遭逢之禍大,命善祿盛不能卻也。譬猶水火相更也,水盛勝火,火盛勝水。遇者,遇其主而用也。雖有善命盛祿,不遇知己之主,不得效驗。幸者,謂所遭觸得善惡也。獲罪得脫,幸也。無罪見拘,不幸也。執拘未久,蒙令得出,命善祿盛,夭災之禍不能傷也。偶也者,謂事君也。以道事君,君善其言,遂用其身,偶也。行與主乖,退而遠,不偶也。退遠未久,上官錄召,命善祿盛,不偶之害不能留也。

故夫遭遇幸偶,或與命祿並,或與命離。遭遇幸偶,遂以成完,遭遇不幸偶,遂以敗傷,是與命並者也。中不遂成,善轉為惡,若是與命祿離者也。

故人之在世,有吉凶之性命,有盛衰之禍福,重以遭遇幸偶之逢,獲從生死而卒其善惡之行,得其胸中之志,希矣。

無形篇

人稟元氣於天,各受壽夭之命,以立長短之形,猶陶者用土為簋廉,冶者用銅為矣。器形已成,不可小大,人體已定,不可減增。用氣為性,性成命定。體氣與形骸相抱,生死與期節相須。形不可變化,命不可減加。以陶冶言之,人命短長,可得論也。

或難曰:陶者用埴為簋廉,簋廉壹成,遂至毀敗,不可複變。若夫冶者用銅為,雖已成器,猶可複爍。可得為尊,尊不可為簋。人稟氣於天,雖各受壽夭之命,立以形體,如得善道神藥,形可變化,命可加增。

曰:冶者變更成器,須先以火燔爍,乃可大小短長。人冀延年,欲比於銅器,宜有若爐炭之化,乃易形;形易,壽亦可增。人何由變易其形,便如火爍銅器乎?禮曰:水潦降,不獻魚鱉。何則?雨水暴下,蟲蛇變化,化為魚鱉。離本真暫變之蟲,臣子謹慎,故不敢獻。人願身之變,冀若蟲蛇之化乎?夫蟲蛇未化者,不若不化者。蟲蛇未化,人不食也,化為魚鱉,人則食之。食則壽命乃短,非所冀也。歲月推移,氣變物類,蝦蟆為鶉,雀為蜃蛤。

人願身之變,冀若鶉與蜃蛤魚鱉之類也?人設捕蜃蛤,得者食之。雖身之不化,壽命不得長,非所冀也。魯公牛哀寢疾七日,變而成虎。鯀殛羽山,化為黃能。願身變者,冀牛哀之為虎,鯀之為能乎?則夫虎、能之壽,不能過人。天地之性,人最為貴。變人之形,更為禽獸,非所冀也。凡可冀者,以老翁變為嬰兒,其次白髮複黑,齒落複生,身氣丁強,超乘不衰,乃可貴也。徒變其形,壽命不延,其何益哉?

且物之變隨氣,若應政治,有所象為。非天所欲壽長之鼓,變易其形也,又非得神草珍藥食之而變化也。人恒服藥固壽,能增加本性,益其身年也。遭時變化,非天之正氣、人所受之真性也。天地不變,日月不易,星辰不沒,正也。人受正氣,故體不變。時或男化為女,女化為男,由高岸為穀,深谷為陵也。應政為變,為政變,非常性也。漢興,老父授張良書,已化為石。是以石之精,為漢興之瑞也。猶河精為人持璧與秦使者,秦亡之征也。

蠶食桑老,績而為繭,繭又化而為蛾,蛾有兩翼,變去蠶形。蠐螬化為複育,複育轉而為蟬,蟬生兩翼,不類蠐螬。凡諸命蠕蜚之類,多變其形,易其體。至人獨不變者,稟得正也。生為嬰兒,長為丈夫,老為父翁。從生至死,未嘗變更者,天性然也。天性不變者,不可令複變,變者不可不變。若夫變者之壽,不若不變者。人欲變其形,輒增益其年可也。如徒變其形而年不增,則蟬之類也,何謂人願之?

龍之為蟲,一存一亡,一短一長。龍之為性也,變化斯須,輒複非常。由此言之,人物也,受不變之刑,形不可變更,年不可增減。

傳稱高宗有桑穀之異。悔過反政,享福百年,是虛也。傳言宋景公出三善言,熒惑卻三舍,延年二十一載,是又虛也。又言秦繆公有明德,上帝賜之十九年,是又虛也。稱赤松、王喬好道為仙,度世之死,是又虛也。假令人生立形謂之甲,終老至死,常守甲形,如好道為仙,未有使甲變為乙者也。夫形不可變更,年不可減增。何則?

形、氣、性,天也。形為春,氣為夏。人以氣為壽,形隨氣而動。氣性不均,則於體不同。牛壽半馬,馬壽半人,然則牛馬之形與人異矣。稟牛馬之形,當自得牛馬之壽;牛馬之不變為人,則年壽亦短於人。世稱高宗之徒,不言其身形變異。而徒言其增延年壽,故有信矣。

形之血氣也,猶囊之貯粟米也。一石,囊之高大亦適一石。如損益粟米,囊亦增減。人以氣為壽,氣猶粟米,形猶囊也。增減其壽,亦當增減其身,形安得如故?如以人形與囊異,氣與粟米殊,更以苞瓜喻之。苞瓜之汁,猶人之血也;其肌,猶肉也。試令人損益苞瓜之汁,令其形如故,耐為之乎?人不耐損益苞瓜之汁,天安耐增減人之年?人年不可增減,高宗之徒誰益之者?而雲增加。如言高宗之徒,形體變易,其年亦增,乃可信也。今言年增,不言其體變,未可信也。何則?人稟氣於天,氣成而形立,則命相須以至終死。形不可變化,年亦不可增加。以何驗之?人生能行,死則僵仆,死則氣滅形消而壞。

稟生人形,不可得變,其年安可增?人生至老,身變者,發與膚也。人少則發黑,老則發白,白久則黃。發之變,形非變也。人少則膚白,老則膚黑,黑久則黯,若有垢矣。發黃而膚為垢,故禮曰:黃無疆。發膚變異,故人老壽遲死,骨肉不可變更,壽極則死矣。五行之物,可變改者,唯土也。埏以為馬,變以為人,是謂未入陶灶更火者也。如使成器,入灶更火,牢堅不可複變。今人以為天地所陶冶矣,形已成定,何可復更也?

圖仙人之形,體生毛,臂變為翼,行於雲則年增矣,千歲不死。此虛圖也。世有虛語,亦有虛圖。假使之然,蟬蛾之類,非真正人也。海外三十五國,有毛民羽民,羽則揖矣。毛羽之民土形所出,非言為道身生毛羽也。禹、益見西王母,不言有毛羽。不死之民,亦在外國,不言有毛羽。毛羽之民,不言之死,不死之民,不言毛羽。毛羽未可以效不死,仙人之有翼,安足以驗長壽乎?

率性篇

論人之性,定有善有惡。其善者,固自善矣;其惡者,故可教告率勉,以之為善。凡人君父審觀臣子之性,善則養育勸率,無令近惡,近惡則輔保禁防,令漸於惡,善漸於惡,惡化于善,成為性行。

召公戒成曰:今王初服厥命,於戲!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。生子謂十五子,初生意於善,終以善,初生意於惡,終以惡。詩曰:彼姝者子,何以與之?傳言:譬猶練絲,染之藍則青,染之丹則赤。十五之子其猶絲也,其有所漸化為善惡,猶藍丹之染練絲,使之為青赤也。青赤一成,真色無異。是故揚子哭岐道,墨子哭練絲也。蓋傷離本,不可複變也。人之性,善可變為惡,惡可變為善,猶此類也。逢生麻間,不扶自直,白紗入緇,不染自黑。彼蓬之性不直,紗之質不黑,麻扶緇染,使之直黑。夫人之性,猶蓬紗也,在所漸染而善惡變矣。

王良、造父稱為善禦,不能使不良為良也。如徒能禦良,其不良者不能馴服,此則駔工庸師服馴技能,何奇而世稱之?故曰:王良登車,馬不罷駑;堯、舜為政,民無狂愚。傳曰:堯、舜之民可比屋而封,桀、紂之民可比屋而誅。斯民也,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。

聖主之民如彼,惡主之民如此,竟在化不在性也。聞伯夷之風者,貪夫廉而懦夫有立志;聞柳下惠之風者,薄夫敦而鄙夫寬。徒聞風名,猶或變節,況親接形面相敦告乎!孔門弟子七十之徒,皆任卿相之用,被服聖教,文才雕琢,知能十倍,教訓之功而漸漬之力也。未入孔子之門時,閭巷常庸無奇,其尤甚不率者,唯子路也。世稱子路無恒之庸人,未入孔門時,戴雞佩豚,勇猛無禮,聞誦讀之聲,搖雞奮豚,揚唇吻之音,聒賢聖之耳,惡至甚矣。孔子引而教之,漸漬磨礫,闔導牖進,猛氣消損,驕節屈折,卒能政事,序在四科。斯蓋變性使惡為善之明效也。

夫肥沃墝埆,土地之本性也。肥而沃者性美,樹稼豐茂。而者性惡,深耕細鋤,厚加糞壤,勉致人功,以助地力,其樹稼與彼肥沃者相似類也。地之高下,亦如此焉。以鍤鑿地,以增下,則其下與高者齊,如復增鍤,則夫下者不徒齊者也,反更為高,而其高者反為下。使人之性有善有惡,彼地有高有下,勉致其教令之善,則將善者同之矣。善以化渥,釀其教令,變更為善。善則且更宜反過於往善,猶下地增加鍤更崇於高地也。

賜不受命而貨殖焉,賜本不受天之富命所加,貨財積聚,為世富人者,得貨殖之朮也。夫得其朮,雖不受命,猶自益饒富。性惡之人,益不稟天善性,得聖人之教,志行變化。世稱利劍有千金之價。棠溪、魚腸之屬,龍泉、太阿之輩,其本鋌,山中之恒鐵也。冶工鍛煉,成為利,豈利劍之鍛與煉乃異質哉?工良師巧,煉一數至也。試取東下直一金之劍,更熟鍛煉,足其火,齊其銛,猶千金之劍也。夫鐵石天然,尚為鍛煉者變易故質,況人含五常之性,賢聖未之熟鍛煉耳,奚患性之不善哉?古貴良醫者,能知篤劇之病所從生起,而以針藥治而已之。如徒知病之名,而坐觀之,何以為奇?夫人有不善,則乃性命之疾也,無其教治,而欲令變更,豈不難哉!

夫道有真偽。真者固自與天相應,偽者人加知巧,亦與真者無以異也。何以驗之?禹貢曰:琳琅者,此則土地所生,真玉珠也。然而道人消爍五石,作五色之玉,比之真玉,光不殊別,兼魚蚌之珠,與禹貢琳皆真玉珠也。然而隨侯以藥作珠,精耀如真,道士之教至,知巧之意加也。陽遂取火於天,五月丙午日中之時,消煉五石,鑄以為器,磨礫生光,仰以向日,則火來至。此真取火之道也。今妄以刀劍之鉤月,摩拭朗白,仰以向日,亦得火焉。夫鉤月非陽遂也,所以耐取火者,摩拭之所致也。今夫性惡之人,使與性善者同類乎,可率勉之令其為善,使之異類乎,亦可令與道人之所鑄玉、隨侯之所作珠、人之所摩刀劍鉤月焉,教導以學,漸漬以德,亦將日有仁義之操。

黃帝與炎帝爭為天子,教熊、羆、貔、虎以戰於阪泉之野,三戰得志,炎帝敗績。堯以天下讓舜,鯀為諸侯,欲得三公,而堯不聽,怒其猛獸,欲以為亂,比獸之角可以為城,舉尾以為旌,奮心盛氣,阻戰為強。夫禽獸與人殊形,猶可命戰,況人同類乎!推此以論,百獸率舞,潭魚出聽,六馬仰秣,不復疑矣。異類以殊為同,同類以鈞為異,所由不在於物,在於人也。

凡含血氣者,教之所以異化也。三苗之民,或賢或不肖,堯、舜齊之,恩教加也。楚、越之人,處莊、嶽之間,經歷歲月,變為舒緩,風俗移也。故曰:齊舒緩,秦慢易,楚促急,燕戇投。以莊、嶽言之,四國之民,更相出入,久居單處,性必變易。夫性惡者,心比木石。木石猶為人用,況非木石?在君子之跡,庶幾可見。

有癡狂之疾,歌啼于路,不曉東西,不睹燥濕,不覺疾病,不知饑飽,性已毀傷,不可如何。前無所觀,卻無所畏也。是故王法不廢學校之官,不除獄理之吏,欲令凡眾見禮儀之教。學校勉其前,法禁防其後,使丹朱之志亦將可勉。何以驗之?三軍之士,非能制也;勇將率勉,視死如歸。且闔廬嘗試其士五湖之側,皆加刃於肩,血流至地。句踐亦試其士于寢宮之庭,赴火死者,不可勝數。夫刃火,非人性之所貪也,二主激率,念不顧生。是故軍之法,輕刺血。孟賁勇也,聞軍令懼。是故叔孫通制定禮儀,拔劍爭功之臣,奉禮拜伏,初驕倨而後遜順,教威德,變易性也。不患性惡,患其不服聖教,自遇而以生禍也。

豆麥之種與稻梁殊,然食能去饑。小人君子稟性異類乎?譬諸五穀皆為用,實不異而效殊者,稟氣有厚泊,故性有善惡也。殘則受不仁之氣泊,而怒則稟勇渥也。仁泊則戾而少慈,勇渥則猛而無義,而又和氣不足,喜怒失時,計慮輕愚,妄行之人,罪故為惡。人受五常,含五臟,皆具於身。稟之泊少,故其操行不及善人,猶或厚或泊也。非厚與泊殊其釀也,曲孽多少使之然也。是故酒之泊厚,同一曲孽,人之善惡,共一元氣,氣有少多,鼓性有賢愚。西門豹急,佩韋以自緩,董安於緩,帶弦以自促。急之與緩,俱失中和,然而韋弦附身,成為完具之人。能納韋弦之教,補接不足,則豹、安於之名,可得參也。貧劣宅屋不具牆壁宇達,人指訾之。如財貨富愈,起屋築牆,以自蔽鄣,為人具宅,人弗復非。

魏之行田百畝,鄴獨二百,西門豹灌以漳水,成為膏腴,則畝收一鍾。夫人之質猶鄴田,道教猶漳水也。患不能化,不患人性之難率也。雒陽城中之道無水,水工激上洛中之水,日夜馳流,水工之功也。由此言之,迫近君子,而仁義之道數加于身,孟母之徙宅,蓋得其驗。人間之水污濁,在野外者清潔,俱為一水,源從天涯,或濁或清,所在之勢使之然也。南越王趙佗,本漢賢人也,化南夷之俗,背畔王制,椎髻箕坐,好之若性。陸賈說以漢德,懼以聖威,蹶然起坐,心覺改悔,奉制稱蕃,其於椎髻箕坐也,惡之若性。前則若彼,後則若此。由此言之,亦在於教,不獨在性也。

吉驗篇

凡人稟貴命於天,必有吉驗見於地。見於地,故有天命也。驗見非一,或以人物,或以禎祥,或以光氣。

傳言黃帝妊二十而生,生而神靈,弱而能言。長大率諸侯,諸侯歸之。教熊、羆戰,以伐炎帝,炎帝敗績。性與人異,故在母之身留多十月,命當為帝,故能教物,物為之使。堯體就之如日,望之若雲。洪水滔天,蛇龍為害,堯使禹治水,驅蛇龍,水治東流,蛇龍潛處。有殊奇之骨,故有詭異之驗,有神靈之命,故有驗物之效,天命當貴,故從唐侯入嗣帝後之位。舜未逢堯,鰥在側陋。瞽瞍與象,謀欲殺之,使之完廩,火燔其下,令之浚井,土掩其上。舜得下廩,不被火災,穿井旁出,不觸土害。堯聞徵用,試之於職。官治職修,事無廢亂,使入大麓之野,虎狼不搏,蝮蛇不噬,逢烈風疾雨,行不迷惑。夫人欲殺之,不能害之,毒螫之野,禽蟲不能傷,卒受帝命,踐天子祚。

后稷之時,履大人跡,或言衣帝嚳之服,坐息帝嚳之處,妊身怪而棄之隘巷,牛馬不敢踐之,置之冰上,鳥以翼覆之,慶集其身。母知其神怪,乃收養之。長大佐堯,位至司馬。烏孫王號昆莫,匈奴攻殺其父,而昆莫生,棄于野,烏銜肉往食之。單于怪之,以為神而收長。及壯,使兵,數有功。單于乃複以其父之民予昆莫,命令長守於西城。夫後稷不當棄,故牛馬不踐,鳥以羽翼覆愛其身。昆莫不當死,故烏銜肉就而食之。北夷橐離國王侍婢有娠,王欲殺之。婢對曰:有氣大如雞子,從天而下,我故有娠。後產子,捐於豬溷中,豬以口氣噓之不死,復徙置馬欄中,欲使馬借殺之,馬複以口氣噓之不死。王疑以為天子,令其母收取奴畜之,名東明,令牧牛馬。東明善射,王恐奪其國也,欲殺之。東明走,南至掩水,以弓擊水,魚鱉浮為橋。東明得渡,魚鱉解散,追兵不得渡,因都王夫餘。故北夷有夫余國焉。東明之母初妊時,見氣從天下,及生棄之,豬馬以氣籲之而生之。長大,王欲殺之,以弓擊水,魚鱉為橋。天命不當死,故有豬馬之救;命當都王夫餘,故有魚鱉為橋之助也。伊尹且生之時,其母夢人謂已曰:臼出水,疾東走。母顧明旦視臼出水,即東走十裏,顧其鄉皆為水矣。伊尹命不當沒,故其母感夢而走。推此以論,曆陽之都,其策命若伊尹之類,必有先時感動在他地之效。

齊襄公之難,桓公為公子,與子糾爭立。管仲輔子糾,鮑叔佐桓公。管仲與桓公爭,引弓射之,中其帶鉤。夫人身長七尺,帶約其要,鉤掛於帶,在身所掩不過一寸之內,既微小難中,又滑澤靡,鋒刃中鉤者,莫不蹉跌。管仲射之,正中其鉤中,矢觸因落,不跌中旁肉。命當富貴,有神靈之助,故有射鉤不中之驗。楚共王有五子;子招、子圉、子幹、子晰、棄疾。五人皆有寵,共王無適立,乃望祭山川,請神決之。乃與巴姬埋璧於太室之庭,令五子齊而入拜。康王跨之,子圉肘加焉,子幹、子晰皆遠之,棄疾弱,抱而入,再拜皆壓紐。故共王死,招為康王,至子失之,圉為靈王,及身而弒,子幹為王,十有餘日,子晰不立,又懼誅死,皆絕無後。棄疾後立,竟續楚祀,如其神符。其王日之長短,與拜去璧遠近相應也。夫璧在地中,五子不知,相隨入拜,遠近不同,壓紐若神將教跽之矣。晉屠岸賈作難,誅趙盾之子朔死,其妻有遺腹子。及岸賈聞之,索于宮,母置兒于褲中,祝曰:趙氏宗滅乎,若當啼。即不滅,若無聲。及索之而終不啼,遂脫得活。程嬰齎負之,匿於山中。至景公時,韓厥言于景公。景公乃與韓厥共立趙孤,續趙氏祀,是為文子。當趙孤之無聲,若有掩其口者矣。由此言之,趙文子立,命也。

高皇帝母曰:劉媼,嘗息大澤之陂,夢與神遇。是時,雷電晦冥,蛟龍在上。及生而有美。性好用酒,嘗從王媼、武負貰酒,飲醉,止臥,媼、負見其身常有神怪。每留飲醉,酒售數倍。後行澤中,手嶄大蛇,一嫗當道而哭云:赤帝子殺吾子。此驗既著聞矣。秦始皇帝常曰:東南有天子氣。於是東遊以厭當之。高祖之起也,與呂後隱於芒、山澤間。呂後與人求之,見其上常有氣直起,往求輒得其處。後與項羽約:先入秦關王之。高祖先至,項羽怨恨,範增曰:吾令人望其氣,氣皆為龍,成五采,此皆天子之氣也。急擊之。高祖往謝項羽。羽與亞父謀殺高祖,使項莊拔劍起舞。項伯知之,因與項莊俱起。每劍加高祖之上,項伯輒以身覆高祖之身,劍遂不得下,殺勢不得成。會有張良、樊噲之救,卒得免脫,遂王天下。初妊身有蛟龍之神,既生酒舍見雲氣之怪,夜行斬蛇,蛇嫗悲哭,始皇、呂後,望見光氣,項羽謀殺,項伯為蔽,謀遂不成,遭得良、噲,蓋富貴之驗,氣見而物應、人助輔援也。

竇太后弟名曰廣國,年四五歲家貧,為人所掠賣。其家不知其所在,傳賣十餘家。至宜陽,為其主人入山作炭。暮寒臥炭下,百餘人炭崩盡壓死,廣國獨得脫。自卜數日當為侯,從其家之長安,聞竇皇后新立,家在清河觀津,乃上書自陳。竇太皇後言于景文帝,召見問其故果是,乃厚賜之。文景帝立,拜廣國為章武侯。夫積炭崩,百餘人皆死,廣國獨脫,命當富貴,非徒得活,又封為侯。虞子大,陳留東莞昏人也,其生時以夜,適免母身,母見其上若一匹練狀,經上天。明以問人,人皆曰:吉,貴氣與天通,長大仕宦,位至司徒公。廣文伯河東蒲阪人也,其生亦以夜半時,適生,有人從門呼其父名。父出應之,不見人,有一木杖植其門側,好善異於眾,其父持杖入門以示人,人占曰:吉。文伯長大學宦,位至廣漢太守。文伯當富貴,故父得賜杖。其占者若曰:杖當子力矣。

光武帝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生於濟陽宮後殿第二內中,皇考為濟陽令,時夜無火,室內自明。皇考怪之,即召功曹吏充蘭,使出問卜工。蘭與馬下卒蘇永俱之卜王長孫所。長孫卜,謂永、蘭曰:此吉事也。毋多言。是歲有禾生景天備火中,三本一莖九穗,長於禾一二尺,蓋嘉禾也。元帝之初,有鳳凰下濟陽宮,故今濟陽宮有鳳凰廬。始與李父等俱起,到柴界中,遇賊兵,惶惑走濟陽舊廬。比到,見光若火正赤,在舊廬道南,光耀憧憧上屬天,有頃不見。王莽時,謁者蘇伯阿能望氣,使過舂陵,城郭鬱鬱蔥蔥。及光武到河北,與伯阿見,問曰:卿前過舂陵,何用知其氣佳也?伯阿對曰:見其鬱鬱蔥蔥耳。蓋天命當興,聖王當出,前後氣驗,照察明著。繼體守文,因據前基,稟天光氣,驗不足言。創業龍興,由微賤起於顛沛;若高祖、光武者,曷嘗無天人神怪光顯之驗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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