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論衡【卷七】

道虛篇

儒書言:黃帝采首山銅,鑄鼎于荊山下。鼎既成,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,黃帝上騎龍,群臣後宮從上七十余人,龍乃上去。餘小臣不得上,乃悉持龍髯。龍髯拔,墮黃帝之弓,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,乃抱其弓與龍胡髯籲號。故後世因其處曰:鼎湖,其弓曰:烏號。太史公記:誄五帝,亦云:黃帝封禪已,仙云:群臣朝其衣冠,因葬埋之。

曰:此虛言也。實黃帝者何等也?號乎,諡也?如諡,臣子所誄列也。誄生時所行為之諡。黃帝好道,遂以升天,臣子誄之,宜以仙升,不當以黃諡。諡法曰:靜民則法曰:黃。黃者,安民之諡,非得道之稱也。百王之諡,文則曰:文,武則曰:武。文武不失實,所以勸操行也。如黃帝之時質,未有諡乎,名之為黃帝,何世之人也?使黃帝之臣子知君,使後世之人跡其行。黃帝之世,號諡有無,雖疑未定,黃非升仙之稱,明矣。

龍不升天,黃帝騎之,乃明黃帝不升天也。龍起雲雨,因乘而行;雲散雨止,降複入淵。如實黃帝騎龍,隨溺於淵也。案黃帝葬於橋山,猶曰:群臣葬其衣冠。審騎龍而升天,衣不離形,如封禪已仙去。衣冠亦不宜遺。黃帝實仙不死而升天,臣子百姓所親見也。見其升天,知其不死必也。葬不死之衣冠,與實死者無以異,非臣子實事之心,別生於死之意也。

載太山之上者七十有二君,皆勞情苦思,憂念王事,然後功成事立,致治太平。太平則天下和安,乃升太山而封禪焉。夫修道求仙,與憂職勤事不同。心思道則忘事,憂事則害性。世稱堯若臘,舜若,心愁憂苦,形體贏癯。使黃帝致太平乎,則其形體宜如堯、舜。堯、舜不得道,黃帝升天,非其實也。使黃帝廢事修道,則心意調和,形體肥勁,是與堯、舜異也,異則功不同矣。功不同,天下未太平而升封,又非實也。五帝、三王皆有聖德之優者,黃帝亦在上焉。如聖人皆仙,仙者非獨黃帝;如聖人不仙,黃帝何為獨仙?世見黃帝好方朮,方朮仙者之業,則謂帝仙矣。又見鼎湖之名,則言黃帝采首山銅鑄鼎,而龍垂胡髯迎黃帝矣。是與說會稽之山無以異也。夫山名曰:會稽,即雲夏禹巡狩,會計于此山上,故曰:會稽。夫禹至會稽治水不巡狩,猶黃帝好方伎不升天也。無會計之事,猶無鑄鼎龍垂胡髯之實也。裏名勝母,可謂實有子勝其母乎?邑名朝歌,可謂民朝起者歌乎?

儒書言:淮南王學道,招會天下有道之人,傾一國之尊,下道朮之士。是以道朮之士,並會淮南,奇方異朮,莫不爭出。王遂得道,舉家升天,畜產皆仙,犬吠於天上,雞鳴於雲中。此言仙藥有餘,犬雞食之,並隨王而升天也。好道學仙之人,皆謂之然。此虛言也。

夫人,物也,雖貴為王侯,性不異於物。物無不死,人安能仙?鳥有毛羽,能飛不能升天。人無毛羽,何用飛升?使有毛羽,不過與鳥同,況其無有,升天如何?案能飛升之物,生有毛羽之兆;能馳走之物,生有蹄足之形。馳走不能飛升,飛升不能馳走。稟性受氣,形體殊別也。今人稟馳走之性,故生無毛羽之兆,長大至老,終無奇怪。好道學仙,中生毛羽,終以飛升。使物性可變,金木水火,可革更也。蝦蟆化為鶉,雀入水為蜃蛤,稟自然之性,非學道所能為也。好道之人,恐其或若等之類,故謂人能生毛羽,毛羽備具,能升天也。且夫物之生長,無卒成暴起,皆有浸漸。為道學仙之人,能先生數寸之毛羽,從地自奮,升樓臺之陛,乃可謂升天。今無小升之兆,卒有大飛之驗,何方朮之學成無浸漸也?

毛羽之效,難以觀實。且以人髯發物色少老驗之。物生也色青,其熟也色黃。人之少也發黑,其老也發白。黃為物熟驗,白為人老效。物黃,人雖灌溉壅養,終不能青;發白,雖吞藥養性,終不能黑。黑青不可復還,老衰安可復卻?黃之與白,猶肉腥炙之,魚鮮煮之熟也。不可復令腥,熟不可復令鮮。鮮腥猶少壯,熟猶衰老也。天養物,能使物暢至秋,不得延之至春。吞藥養性,能令人無病,不能壽之為仙。為仙體輕氣強,猶未能升天,令見輕強之驗,亦無毛羽之效,何用升天?

天之與地,皆體也。地無下,則天無上矣。天無上升之路,何如穿天之體?人力不能入。如天之門在西北,升天之人,宜從昆侖上。淮南之國,在地東南。如審升天,宜舉家先從昆侖,乃得其階。如鼓翼邪飛,趨西北之隅,是則淮南王有羽翼也。今不言其從之昆侖,亦不言其身生羽翼,空言升天,竟虛非實也。

案淮南王劉安,孝武皇帝之時也。父長,以罪遷蜀嚴道,至雍道死。安嗣為王,恨父徙死,懷反逆之心,招會朮人,欲為大事。伍被之屬充滿殿堂,作道朮之書,發怪奇之文,合景亂首。八公之儔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狀,道終不成,效驗不立,乃與伍被謀為反事,事覺自殺,或言誅死。誅死、自殺,同一實也。世見其書深冥奇怪,又觀八公之儔似若有效,則傳稱淮南王仙而升天,失其實也。

儒書言:盧敖游乎北海,經乎太陰,入乎玄關,至於蒙穀之上,見一士焉:深目玄准,雁頸而鳶肩,浮上而殺下,軒軒然方迎風而舞。顧見盧敖,樊然下其臂,遁逃乎碑下。敖乃視之,方卷然龜背而食合梨。盧敖仍與之語曰:吾子唯以敖為倍俗,去群離黨,窮觀於六合之外者,非敖而己。敖幼而遊,至長不倫解,周行四極,唯北陰之未窺。今卒睹夫子於是,殆可與敖為友乎?若士者悖然而笑曰:嘻!子中州之民也,不宜遠至此。此猶乎光日月而戴列星,四時之所行,陰陽之所生也。此其比夫不名之地,猶突兀也。若我南遊乎罔浪之野,北息乎沉之鄉,西窮乎杳冥之黨,而東貫須之先。此其下無地,上無天,聽焉無聞,而視焉則營;此其外猶有狀,有狀之餘,壹舉而能千萬裏,吾猶未能之在。今子遊始至於此,乃語窮觀,豈不亦遠哉!然子處矣。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上,吾不可久。若士者舉臂而縱身,逐入雲中。盧敖目仰而視之,不見乃止,喜心不怠,悵若有喪,曰:吾比夫子也,猶黃鵠之與壤蟲也,終日行而不離咫尺,而自以為遠,豈不悲哉!若盧敖者。

唯龍無翼者升則乘雲。盧敖言若士者有翼,言乃可信。今不言有翼,何以升雲?且凡能輕舉入雲中者,飲食與人殊之故也。龍食與蛇異,故其舉措與蛇不同。聞為道者服金玉之精,食紫芝之英,食精身輕,故能神仙。若士者食合蜊之肉,與庸民同食,無精輕之驗,安能縱體而升天?聞食氣者不食物,食物者不食氣。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氣,則不能輕舉矣。

或時盧敖學道求仙,游乎北海,離眾遠去,無得道之效,慚於鄉里,負於論議。自知以必然之事見責於世,則作誇誕之語,云見一士,其意以為有仙,求仙之未得,期數未至也。淮南王劉安坐反而死,天下並聞,當時並見,儒書尚有言其得道仙去,雞犬升天者;況盧敖一人之身,獨行絕跡之地,空造幽冥之語乎?是與河東蒲阪項曼都之語,無以異也。

曼都好道學仙,委家亡去,三年而返。家問其狀,曼都曰:去時不能自知,忽見若臥形,有仙人數人,將我上天,離月數裏而止。見月上下幽冥,幽冥不知東西。居月之旁,其寒悽愴。口饑欲食,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,每飲一杯,數月不饑。不知去幾何年月,不知以何為過,忽然若臥,復下至此。河東號之曰:斥仙。實論者聞之,乃知不然。

夫曼都能上天矣,何為不仙?已三年矣,何故複還?夫人去民間,升皇天之上,精氣形體,有變於故者矣。萬物變化,無復還者。復育化為蟬,羽翼既成,不能復化為復育。能升之物,皆有羽翼,升而復降,羽翼如故。見曼都之身有羽翼乎,言乃可信;身無羽翼,言虛妄也。虛則與盧敖同一實也。或時聞都好道,默委家去,周章遠方,終無所得。力倦望極,默複歸家,慚愧無言,則言上天。其意欲言道可學得,審有仙人;己殆有過,故成而復斥,升而復降。

儒書言:齊王疾,使人之宋迎文摯。文摯至,視王之疾,謂太子曰:王之疾,必可已也。雖然,王之疾已,則必殺摯也。太子曰:何故?文摯對曰:非怒王,疾不可治也。王怒,則摯必死。太子頓首強請曰:苟已王之疾,臣與臣之母以死爭之于王,必幸臣之母。願先生之勿患也。文摯曰:諾,請以死為王。與太子期,將往不至者三,齊王固已怒矣。文摯至,不解屨登床履衣,問王之疾。王怒而不與言。文摯因出辭以重王怒。王叱而起,疾乃遂已。王大怒不悅,將生烹文摯。太子與王后急爭之而不能得,果以鼎生烹文摯,爨之三日三夜,顏色不變。文摯曰:誠欲殺我,則胡不覆之,以絕陰陽之氣。王使覆之,文摯乃死。夫文摯,道人也,入水不濡,入火不,故在鼎三日三夜,顏色不變。此虛言也。

夫文摯而烹三日三夜,顏色不變,為一覆之,故絕氣而死,非得道之驗也。諸生息之物,氣絕則死。死之物,烹之輒爛。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,覆蓋其口,漆塗其隙,中外氣隔,息不得泄,有頃死也。如置湯鑊之中,亦輒爛矣。何則?體同氣均,稟性於天,共一類也。文摯不息乎,與金石同,入湯不爛,是也。令文摯息乎,烹之不死,非也。令文摯言,言則以聲,聲以呼吸。呼吸之動,因血氣之發。血氣之發,附於骨肉。骨肉之物,烹之輒死。今言烹之不死,一虛也。既能烹煮不死,此真人也,與金石同。金石雖覆蓋,與不覆蓋者無以異也。今言文摯覆之則死,二虛也。置人寒水之中,無湯火之熱,鼻中口內不通於外,斯須之頃,氣絕而死矣。寒水沉人,尚不得生,況在沸湯之中,有猛火之烈乎?言其入湯不死,三虛也。人沒水中,口不見於外,言音不揚。烹文摯之時,身必沒於鼎中。沒則口不見,口不見則言不揚。文摯之言,四虛也。烹輒死之人,三日三夜顏色不變,癡愚之人,尚知怪之。使齊王無知,太子群臣宜見其奇。奇怪文摯,則請出尊寵敬事,從之問道。今言三日三夜,無臣子請出之言,五虛也。此或時聞文摯實烹,烹而輒死。世見文摯為道人也,則為虛生不死之語矣。猶黃帝實死也,傳言升天;淮南坐反,書言度世。世好傳虛,故文摯之語傳至於今。

世無得道之效,而有有壽之人,世見長壽之人,學道為仙,逾百不死,共謂之仙矣。何以明之?如武帝之時,有李少君以祠灶辟谷卻老方見上,上尊重之。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長,常自謂七十,而能使物卻老。其游以方遍諸侯,無妻。人聞其能使物及不老,更饋遺之,常余錢金衣食。人皆以為不治產業饒給,又不知其何許人,愈爭事之。少君資好方,善為巧發奇中。嘗從武安侯君見上,上有古銅器,問少君。少君曰:此器齊桓公十五年陳于柏寢。已而案其刻,果齊桓公器,一宮盡驚,以為少君數百歲人也。久之,少君病死。今世所謂得道之人,李少君之類也。少君死于人中,人見其屍,故知少君性壽之人也。如少君處山林之中,入絕跡之野,獨病死於岩石之間,屍為虎狼狐狸之食,則世復以為真仙去矣。

世學道之人無少君之壽,年未至百,與眾俱死。愚夫無知之人,尚謂之屍解而去,其實不死。所謂屍解者,何等也?謂身死精神去乎,謂身不死得免去皮膚也?如謂身死精神去乎,是與死無異,人亦仙人也;如謂不死免去皮膚乎,諸學道死者骨肉具在,與恒死之屍無以異也。夫蟬之去復育,龜之解甲,蛇之脫皮,鹿之墮角,殼皮之物解殼皮,持骨肉去,可謂屍解矣。今學道而死者,屍與復育相似,尚未可謂之屍解。何則?案蟬之去復育,無以神於復育,況不相似復育,謂之屍解,蓋復虛妄失其實矣。太史公與李少君同世並時,少君之死,臨屍者雖非太史公,足以見其實矣。如實不死。屍解而去,太史公宜紀其狀,不宜言死,其處座中年九十老父為兒時者,少君老壽之效也。或少君年十四五,老父為兒,隨其王父。少君年二百歲而死,何為不識?武帝去桓公鑄銅器,且非少君所及見也。或時聞宮殿之內有舊銅器,或案其刻以告之者,故見而知之。今時好事之人,見舊劍古鉤,多能名之,可複謂目見其鑄作之時乎?

世或言東方朔亦道人也,姓金氏,字曼倩。變姓易名,游宦漢朝。外有仕宦之名,內乃度世之人。此又虛也。

夫朔與少君並在武帝之時,太史公所及見也。少君有穀道祠灶卻老之方,又名齊桓公所鑄鼎,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驗,然尚無得道之實,而徒性壽遲死之人也。況朔無少君之方朮效驗,世人何見謂之得道?案武帝之時,道人文成、五利之輩,入海求仙人,索不死之藥,有道朮之驗,故為上所信。朔無入海之使,無奇怪之效也。如使有奇,不過少君之類及文成、五利之輩耳,況謂之有道?此或時偶復若少君矣,自匿所生之處,當時在朝之人不知其故,朔盛稱其年長,人見其面狀少,性又恬淡,不好仕宦,善達占卜射覆為怪奇之戲,世人則謂之得道之人矣。

世或以老子之道為可以度世,恬淡無欲,養精愛氣。夫人以精神為壽命,精神不傷則壽命長而不死。成事,老子行之,逾百度世,為真人矣。

夫恬淡少欲,孰與鳥獸?鳥獸亦老而死。鳥獸含情欲,有與人相類者矣,未足以言。草木之生何情欲,而春生秋死乎?夫草木無欲,壽不逾歲;人多情欲,壽至於百。此無情欲者反夭,有情欲者壽也。夫如是,老子之朮以恬淡無欲延壽度世者,復虛也。或時老子,李少君之類也,行恬淡之道,偶其性命亦自壽長。世見其命壽,又聞其恬淡,謂老子以朮度世矣。

世或以辟穀不食為道朮之人,謂王子喬之輩以不食穀,與恒人殊食,故與恒人殊壽,逾百度世,逐為仙人。此又虛也。

夫人之生也,稟食飲之性,故形上有口齒,形下有孔竅。口齒以醮食,孔竅以注瀉。順此性者為得天正道,逆此性者為違所稟受。失本氣于天,何能得久壽?使子喬生無齒口孔竅,是稟性與人殊;稟性與人殊,尚未可謂壽,況形體均同而以所行者異,言其得度世,非性之實也。夫人之不食也,猶身之不衣也。衣以溫膚,食以充腹。膚溫腹飽,精神明盛。如饑而不飽,寒而不溫,則有凍餓之害矣。凍餓之人,安能久壽?且人之生也,以食為氣,猶草木生以土為氣矣。拔草木之根,使之離土,則枯而蚤死。閉人之口,使之不食,則餓而不壽矣。

道家相誇曰:真人食氣。以氣而為食,故傳曰:食氣者壽而不死,雖不穀飽,亦以氣盈。此又虛也。

夫氣,謂何氣也?如謂陰陽之氣,陰陽之氣不能飽人,人或咽氣,氣滿腹脹,不能饜飽。如謂百藥之氣,人或服藥,食一合屑,吞數十丸,藥力烈盛,胸中憒毒,不能飽人。食氣者必謂吹呼吸,吐故納新也。昔有彭祖嘗行之矣,不能久壽,病而死矣。

道家或以導氣養性度世而不死,以為血脈在形體之中,不動搖屈伸,則閉塞不通。不通積聚,則為病而死。此又虛也。

夫人為形,猶草木之體也。草木在高山之巔,當疾風之沖,晝夜動搖者,能複勝彼隱在山谷間,鄣於疾風者乎?案草木之生,動搖者傷而不暢,人之導引動搖形體者,何故壽而不死?夫血脈之藏於身也,猶江河之流地。江河之流,濁而不清,血脈之動,亦擾不安。不安,則猶人勤苦無聊也,安能得久生乎?

道家或以服食藥物,輕身益氣,延年度世。此又虛也。

夫服食藥物,輕身益氣,頗有其驗。若夫延年度世,世無其效。百藥愈病,病癒而氣復,氣復而身輕矣。凡人稟性,身本自輕,氣本自長,中於風濕,百病傷之,故身重氣劣也。服食良藥,身氣復故,非本氣少身重,得藥而乃氣長身更輕也,稟受之時,本自有之矣。故夫服食藥物除百病,令身輕氣長,復其本性,安能延年至於度世?

有血脈之類,無有不生,生無不死。以其生,故知其死也。天地不生,故不死,陰陽不生,故不死。死者,生之效,生者,死之驗也。夫有始者必有終,有終者必有始。唯無終始者,乃長生不死。人之生,其猶冰也。水凝而為冰,氣積而為人。冰極一冬而釋,人竟百歲而死。人可令不死,冰可令不釋乎?諸學仙朮為不死之方,其必不成,猶不能使冰終不釋也。

語增篇

傳語曰:聖人憂世深,思事勤,愁擾精神,感動形體,故稱堯若臘,舜若,桀、紂之君垂腴尺餘。夫言聖人憂世念人,身體贏惡,不能身體肥澤,可也。言堯、舜若臘與,桀、紂垂腴尺餘,增之也。

齊桓公云:寡人未得仲父極難,既得仲父甚易。桓公不及堯、舜,仲父不及禹、契,桓公猶易,堯、舜反難乎?以桓公得管促易,知堯、舜得禹、契不難。夫易則少憂,少憂則不愁,不愁則身體不。舜承堯太平,堯、舜襲德。功假荒服,堯尚有憂,舜安能無事。故經曰:上帝引逸,謂虞舜也。舜承安繼治,任賢使能,恭己無為而天下治。故孔子曰:巍巍乎,舜、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。夫不與,尚謂之臞若腒,如德劣承衰,若孔子棲棲,周流應聘,身不得容,道不得行,可骨立跛附,僵仆道路乎?

紂為長夜之飲,糟丘酒池,沉湎於酒,不舍晝夜,是必以病。病則不甘飲食,不甘飲食則肥腴不得至尺。經曰:惟湛樂是從,時亦罔有克壽。魏公子無忌為長夜之飲,困毒而死。紂雖未死,宜贏臞矣。然桀、紂同行則宜同病,言其腴垂過尺餘,非徒增之,又失其實矣。

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鉤,撫梁易柱。言其多力也。蜚廉、惡來之徒,並幸受寵。言好伎力之主致伎力之士也。或言武王伐紂,兵不血刃。夫以索鐵伸鉤之力,輔以蜚廉、惡來之徒,與周軍相當,武王德雖盛,不能奪紂素所厚之心,紂雖惡,亦不失所與同行之意。雖為武王所擒,時亦宜殺傷十百人。今言不血刃,非紂多力之效,蜚廉、惡來助紂之驗也。

案武王之符瑞不過高祖。武王有白魚、赤烏之佑,高祖有斷大蛇、老嫗哭于道之瑞。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,高祖有天下義兵之佐。武王之相,望羊而已,高祖之相,龍顏隆准,項紫,美須髯,身有七十二黑子。高祖又逃呂後於澤中,呂後輒見上有雲氣之驗,武王不聞有此。夫相多於望羊,瑞明于魚烏,天下義兵並來會漢,助強于諸侯。武王承紂,高祖襲秦。二世之惡,隆盛於紂,天下畔秦,宜多於殷。案高祖伐秦,還破項羽,戰場流血,暴屍萬數,失軍亡眾,幾死一再,然後得天下,用兵苦,誅亂劇。獨雲周兵不血刃,非其實也。言其易可也,言不血刃,增之也。

案周取殷之時,太公陰謀之書,食小兒丹,教云亡殷,兵到牧野,晨舉脂燭。察武成之篇,牧野之戰,血流浮杵,赤志千里。由此言之,周之取殷,與漢、秦一實也。而云取殷易,兵不血刃,美武王之德,增益其實也。

凡天下之事,不可增損,考察前後,效驗自列。自列,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。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鉤;又稱武王伐之,兵不血刃。夫以索鐵伸鉤之力當人,則是孟賁、夏育之匹也。以不血刃之德取人,是則三皇、五帝之屬也。以索鐵之力,不宜受服;以不血刃之德,不宜頓兵。今稱紂力,則武王德貶;譽武王,則紂力少。索鐵、不血刃,不得兩立;殷、周之稱不得二全。不得二全,則必一非。

孔子曰:紂之不善,不若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惡居下流,天下之惡皆歸焉。孟子曰:吾于武成,取二三策耳。以至仁伐不仁,如何其血之浮杵也?若孔子言,殆沮浮杵,若孟子之言,近不血刃。浮杵過其實,不血刃亦失其正。一聖一賢,共論一紂,輕重殊稱,多少異實。紂之惡不若王莽。紂殺比干,莽鴆平帝,紂以嗣立,莽盜漢位。殺主隆於誅臣,嗣立須於盜位,士眾所畔,宜甚於紂。漢誅王莽,兵頓昆陽,死者萬數,軍至漸台,血流沒趾。而獨謂周取天下,兵不血刃,非其實也。

傳語曰:文王飲酒千鍾,孔子百觚。欲言聖人德盛,能以德將酒也。如一坐千鍾百觚,此酒徒,非聖人也。飲酒有法,胸腹小大,與人均等。飲酒用千鍾,用肴宜盡百牛,百觚則宜用十羊。夫以千鍾百牛、百觚十羊言之,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,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,乃能堪之。案文王、孔子之體,不能及防風、長狄。以短小之身,飲食眾多,是缺文王之廣,貶孔子之崇也。

案酒誥之篇,朝夕曰祀茲酒,此言文王戒慎酒也。朝夕戒慎,則民化之。外出戒慎之教,內飲酒盡千鍾,導民率下,何以致化?承紂疾惡,何以自別?且千鍾之效,百觚之驗,何所用哉?使文王、孔子因祭用酒乎,則受福胙不能厭飽;因饗射之用酒乎,饗射飲酒自有禮法;如私燕賞賜飲酒乎,則賞賜飲酒,宜與下齊。賜尊者之前,三觴而退,過於三觴,醉酗生亂。文王、孔子,率禮之人也,賞賚左右,至於醉酗亂身,自用酒千鍾百觚,大之則為桀、紂,小之則為酒徒,用何以立德成化,表名垂譽乎?世聞德將毋醉之言,見聖人有多德之效,則虛增文王以為千鍾,空益孔子以百觚矣。

傳語曰:紂沉湎於酒,以糟為丘,以酒為池,牛飲者三千人,為長夜之飲,亡其甲子。夫紂雖嗜酒,亦欲以為樂。令酒池在中庭乎,則不當言為長夜之飲,坐在深室之中,閉窗舉燭,故曰:長夜。令坐於室乎,每當飲者起之中庭,乃復還坐,則是煩苦相藉,不能甚樂。令池在深室之中,則三千人宜臨池坐,前俯飲池酒,仰食肴膳,倡樂在前,乃為樂耳。如審臨池而坐,則前飲害於肴膳,倡樂之作不得在前。夫飲食既不以禮,臨池牛飲,則其啖肴不復用杯,亦宜就魚肉而虎食。則知夫酒池牛飲,非其實也。

傳又言:紂懸肉以為林,令男女裸而相逐其間,是為醉樂淫戲無節度也。夫肉當內於口,口之所食,宜潔不辱。今言男女裸相逐其間,何等潔者?如以醉而不計潔辱,則當其浴於酒中,而裸相逐於肉間。何為不肯浴於酒中?以不言浴於酒,知不裸相逐於肉間。

傳者之說,或言:車行灑,騎行炙,百二十日為一夜。夫言用酒為池,則言其車行酒非也;言其懸肉為林,即言騎行炙非也。或時紂沉湎覆酒,滂沱於地,即言以酒為池。釀酒糟積聚,則言糟為丘。懸肉以林,則言肉為林。林中幽冥,人時走戲其中,則言裸相逐。或時載酒用鹿車,則言車行酒、騎行炙。或時十數夜,則言其百二十。或時醉不知問日數,則言其亡甲子。周公封康叔,告以紂用酒期於悉極,欲以戒之也。而不言糟丘酒池,懸肉為林,長夜之飲,亡其甲子。聖人不言,殆非實也。

傳言曰: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于酒池。夫夏官百,殷二百,週三百。紂之所與相樂,非民,必臣也;非小臣,必大官,其數不能滿三千人。傳書家欲惡紂,故言三千人,增其實也。

傳語曰: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。謂候之也。夫三公,鼎足之臣,王者之貞幹也;白屋之士,閭巷之微賤者也。三公傾鼎足之尊,執贄候白屋之士,非其實也。時或待士卑恭,不驕白屋人,則言其往候白屋。或時起白屋之士,以璧迎禮之,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。

傳語曰:堯、舜之儉,茅茨不剪,采椽不斫。夫言茅茨采椽,可也。言不剪不斫,增之也。經曰:弼成五服。五服,五采服也。服五采之服,又茅茨采椽,何宮室衣服之不相稱也?服五采,畫日月星辰,茅茨采椽,非其實也。

傳語曰:秦始皇帝燔燒詩書,坑殺儒士。言燔燒詩書,滅去五經文書也。坑殺儒士者,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。燒其書,坑其人,詩書絕矣。言燒燔詩書、坑殺儒士,實也;言其欲滅詩書,故坑殺其人,非其誠,又增之也。

秦始皇帝三十四年,置酒咸陽台,儒士七十人前為壽。仆射周青臣進頌始皇之德。齊淳於越進諫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為挾輔,刺周青臣以為面諛。始皇下其議于丞相李斯。李斯非淳於越曰:諸生不師今而學古,以非當世,惑亂黔首。臣請敕史官,非秦記皆燒之,非博士官所職,天下有敢藏詩書、百家語、諸刑書者,悉詣守尉集燒之;有敢偶語詩書,棄市,以古非今者,族滅。吏見知弗舉,與同罪。始皇許之。明年三十五年,諸生在咸陽者多為妖言。始皇使禦史案問諸生,諸生傳相告引者,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,皆坑之。燔詩書,起淳於越之諫;坑儒士,起自諸生為妖言,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。傳增言坑殺儒士,欲絕詩書,又言盡坑之。此非其實而又增之。

傳語曰:町町若荊軻之閭。言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,後誅軻九族,其後恚恨不已,復夷軻之一裏,一裏皆滅,故曰:町町。此言增之也。

夫秦雖無道,無為盡誅荊軻之裏。始皇幸梁山之宮,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盛恚,出言非之。其後左右以告李斯,李斯立損車騎。始皇知左右泄其言,莫知為誰,盡捕諸在旁者皆殺之。其後墜星下東郡,至地為石,民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,地分。皇帝聞之,令禦史逐問,莫服,盡取石旁人誅之。夫誅從行于梁山宮及誅石旁人,欲得泄言、刻石者,不能審知,故盡誅之。荊軻之閭何罪于秦而盡誅之?如刺秦王在閭中,不知為誰,盡誅之,可也。荊軻已死,刺者有人,一裏之民,何為坐之?始皇二十年,燕使荊軻刺秦王,秦王覺之,體解軻以徇,不言盡誅其閭。彼或時誅軻九族,九族眾多,同裏而處,誅其九族,一裏且盡,好增事者則言町町也。

使用 Hugo 建立
主題 StackJimmy 設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