實知篇
儒者論聖人,以為前知千歲,後知萬事,有獨見之明,獨聽之聰,事來則名,不學自知,不問自曉。故稱聖則神矣,若蓍龜之知吉凶,蓍草稱神,龜稱靈矣。賢者才下不能及,智劣不能料,故謂之賢。夫名異則實殊,質同則稱鈞。以聖名論之,知聖人卓絕,與賢殊也。
孔子將死,遺讖書曰:不知何一男子,自謂秦始皇,上我之堂,踞我之床,顛倒我衣裳,至沙丘而亡。其後秦王兼吞天下,號始皇,巡狩至魯,觀孔子宅,乃至沙丘,道病而崩。又曰:董仲舒亂我書。其後江都相董仲舒,論思春秋,造著傳記。又書曰:亡秦者胡也。其後二世胡亥竟亡天下。用三者論之,聖人後知萬世之效也。孔子生不知其父,若母匿之,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。不案圖書,不聞人言,吹律精思,自知其世,聖人前知千歲之驗也。
曰:此皆虛也。 案神怪之言,皆在讖記,所表皆效圖書。亡秦者胡,河圖之文也。孔子條暢增益以表神怪,或後人詐記以明效驗。高皇帝封吳王,送之,拊其背曰:漢後五十年,東南有反者,豈汝邪?到景帝時,濞與七國通謀反漢。建此言者,或時觀氣見象,處其有反,不知主名。高祖見濞之勇,則謂之是。原此以論,孔子見始皇、仲舒,或時但言將有觀我之宅、亂我之書者,後人見始皇入其宅,仲舒讀其書,則增益其辭,著其主名。如孔子神而空見始皇、仲舒,則其自為殷後子氏之世,亦當默而知之,無為吹律以自定也。孔子不吹律,不能立其姓,及其見始皇,睹仲舒,亦復以吹律之類矣。案始皇本事,始皇不至魯,安得上孔子之堂,踞孔子之床,顛倒孔子之衣裳乎?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遊,至雲夢,望祀虞舜於九嶷。浮江下,觀藉柯,度梅渚,過丹陽。至錢唐,臨浙江,濤惡,乃西百二十裏,從陝中度,上會稽,祭大禹,立石刊頌,望於南海。還過,從江乘,旁海上,北至琅邪。自琅邪北至旁、成山,因至之罘,遂並海西,至平原津而病,崩於沙丘平臺。既不至魯,讖記何見而雲始皇至魯?至魯未可知,其言孔子曰不知何一男子之言,亦未可用。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不可用,則言董仲舒亂我書亦復不可信也。行事,文記譎常人言耳,非天地之書,則皆緣前因古,有所據狀。如無聞見,則無所狀。凡聖人見禍福也,亦揆端推類,原始見終,從閭巷論朝堂,由昭昭察冥冥。讖書秘文,遠見未然,空虛暗昧,豫睹未有,達聞暫見,卓譎怪神,若非庸口所能言。
放象事類以見禍,推原往驗以處來事,賢者亦能,非獨聖也。周公治魯,太公知其後世當有削弱之患,太公治齊,周公睹其後世當有劫弒之禍:見法術之極,睹禍亂之前矣。紂作象箸而箕子譏,魯以偶人葬而孔子歎,緣象箸見龍幹之患,偶人睹殉葬之禍也。太公、周公俱見未然,箕子、孔子並睹未有,所由見方來者,賢聖同也。魯侯老,太子弱,次室之女倚柱而嘯,由老弱之征,見敗亂之兆也。婦人之知,尚能推類以見方來,況聖人君子,才高智明者乎!秦始皇十年,莊襄王母夏太后薨,孝文王后曰華陽後,與文王葬壽陵;夏太后莊襄王葬于範陵芷陽,故夏太后別葬杜陵,曰:東望吾子,西望吾夫,後百年,旁當有萬家邑。其後皆如其言。必以推類見方來為聖,次室、夏太后聖也。秦昭王十年,樗裏子卒,葬于渭南章台之東,曰:後百年,當有天子宮挾我墓。至漢興,長樂宮在其東,未央宮在其西,武庫正值其墓,竟如其言。先知之效,見方來之驗也。如以此效聖,樗裏子聖人也。如非聖人,先知見方來不足以明聖,然則樗裏子見天子宮挾其墓也,亦猶辛有知伊川之當戎。昔辛有過伊川,見被發而祭者,曰:不及百年,此其戎乎!其後百年,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焉,竟如其言。辛有之知當戎,見被發之兆也。樗裏子之見天子宮挾其墓,亦見博平之基也。韓信葬其母,亦行營高敞地,令其旁可置萬家,其後竟有萬家處其墓旁。故樗裏子之見博平土宮台之兆,猶韓信之睹高敞萬家之台也。先知之見,方來之事,無達視洞聽之聰明,皆案兆察跡,推原事類。春秋之時,卿大夫相與會遇,見動作之變,聽言談之詭,善則明吉祥之福,惡則處凶妖之禍。明福處禍,遠圖未然,無神怪之知,皆由兆類。以今論之,故夫可知之事者,思慮所能見也;不可知之事,不學不問不能知也。不學自知,不問自曉,古今行事,未之有也。夫可知之事,惟精思之,雖大無難;不可知之事,曆心學問,雖小無易。故智能之士,不學不成,不問不知。
難曰:夫項托年七歲教孔子,案七歲未入小學而教孔子,性自知也。孔子曰:生而知之,上也。學而知之,其次也。夫言生而知之,不言學問,謂若項托之類也。王莽之時,勃海尹方年二十一,無所師友,性智開敏,明達六藝。魏都牧淳於倉奏:方不學,得文能讀誦,論義引五經文,文說議事厭合人之心。帝征方,使射蜚蟲,策射無弗知者,天下謂之聖人。夫無所師友,明達六藝,本不學書,得文能讀,此聖人也。不學自能,無師自達,非神如何?
曰:雖無師友,亦已有所問受矣;不學書,已弄筆墨矣。兒始生產,耳目始開,雖有聖性,安能有知?項托七歲,其三四歲時,而受納人言矣。尹方年二十一,其十四五時,多聞見矣。性敏才茂,獨思無所據,不睹兆象,不見類驗,卻念百世之後,有馬生牛,牛生驢,桃生李,李生梅,聖人能知之乎?臣弒君,子軾父,仁如顏淵,孝如曾參,勇如賁、育,辯如賜、予,聖人能見之乎?孔子曰:其或繼周者,雖百世可知也。又曰:後生可畏,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?論損益,言可知,稱後生,言焉知。後生難處,損益易明也。此尚為遠,非所聽察也。使一人立於牆東,令之出聲,使聖人聽之牆西,能知其黑白、短長、鄉里、姓字所自從出乎?溝有流澌,澤有枯骨,發首陋亡,肌肉腐絕,使聖人詢之,能知其農商、老少、若所犯而坐死乎?非聖人無知,其知無以知也。知無以知,非問不能知也。不能知,則賢聖所共病也。
難曰:詹何坐,弟子侍,有牛鳴於門外。弟子曰:是黑牛也而白蹄。詹何曰:然。是黑牛也而白其蹄。使人視之,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。詹何賢者也,尚能聽聲而知其色。以聖人之智,反不能知乎?
曰:能知黑牛白其蹄,能知此牛誰之牛乎?白其蹄者以何事乎?夫術數直見一端,不能盡其實。雖審一事,曲辯問之,輒不能盡知。何則?不目見口問,不能盡知也。魯僖公二十九年,介葛盧來朝,舍於昌衍之上,聞牛鳴,曰:是牛生三犧,皆已用矣。或問:何以知之?曰:其音雲。人問牛主,竟如其言。此復用術數,非知所能見也。廣漢楊翁仲能聽鳥獸之音,乘蹇馬之野,田間有放眇馬者,相去數裏,鳴聲相聞。翁仲謂其禦曰:彼放馬知此馬而目眇。其禦曰:何以知之?曰:罵此轅中馬蹇,此馬亦罵之眇。其禦不信,往視之,名竟眇焉。翁仲之知馬聲,猶詹何、介葛盧之聽牛鳴也。據術任數,相合其意,不達視聽,遙見流目以察之也。夫聽聲有術,則察色有數矣。推用術數,若先聞見,眾人不知,則謂神聖。若孔子之見獸,名之曰,太史公之見張良似婦人之形矣。案孔子未嘗見,至輒能名之,太史公與張良異世,而目見其形。使眾人聞此言,則謂神而先知。然而孔子名,聞昭人之歌;太史公之見張良,觀宣室之畫也。陰見默識,用思深秘。眾人闊略,寡所意識,見賢聖之名物,則謂之神。推此以論,詹何見黑牛白蹄,猶此類也。彼不以術數,則先時聞見於外矣。方今占射事之工,據正術數,術數不中,集以人事,人事於術數而用之者,與神無異。詹何之徒,方今占射事者之類也。如以詹何之徒,性能知之,不用術數,是則巢居者先知風,穴處者先知雨,智明早成,項托、尹方其是也。
難曰:黃帝生而神靈,弱而能言。帝嚳生而自言其名。未有聞見於外,生輒能言,稱其名,非神靈之效,生知之驗乎?
曰:黃帝生而言,然而母懷之二十月生,計其月數,亦已二歲在母身中矣。帝嚳能自言其名,然不能言他人之名,雖有一能,未能遍通。所謂神而生知者,豈謂生而能言其名乎?乃謂不受而能知之,未得能見之也。黃帝、帝嚳雖有神靈之驗,亦皆早成之才也。人才早成,亦有晚就,雖未就師,家問室學。人見其幼成早就,稱之過度云:項托七歲,是必十歲,云教孔子,是必孔子問之云:黃帝、帝嚳生而能言,是亦數月。云尹方年二十一,是亦且三十。云無所師友,有不學書,是亦遊學家習。世俗褒稱過實,毀敗愈惡。世俗傳顏淵年十八歲升太山,望見吳昌門外有系白馬。定考實,顏淵年三十,不升太山,不望吳昌門。項托之稱,尹方之譽,顏淵之類也。
人才有高下,知物由學,學之乃知,不問不識。子貢曰:夫子焉不學,而亦何常師之有?孔子曰:吾十有五而志乎學。五帝、三王,皆有所師。曰:是欲為人法也。曰:精思亦可為人法。何必以學者,事難空知,賢聖之才能立也。所謂神者,不學而知。所謂聖者,須學以聖。以聖人學,知其非聖。天地之間,含血之類,無性知者。知往,鵲知來,稟天之性,自然者也。如以聖人為若乎?則夫之類,鳥獸也。僮謠不學而知,可謂神而先知矣。如以聖人為若僮謠乎?則夫僮謠者,妖也。世間聖神,以為巫與?鬼神用巫之口告人。如以聖人為若巫乎?則夫為巫者亦妖也。與妖同氣,則與聖異類矣。巫與聖異,則聖不能神矣。不能神,則賢之黨也。同黨,則所知者無以異也。及其有異,以入道也。聖人疾,賢者遲;賢者才多,聖人智多。所知同業,多少異量;所道一途,步騶相過。
事有難知易曉,賢聖所共關思也。若夫文質之復,三教之重,正朔相緣,損益相因,賢聖所共知也。古之水火,今之水火也。今之聲色,後世之聲色也。鳥獸草木,人民好惡,以今而見古,以此而知來。千歲之前,萬世之後,無以異也。追觀上古,探察來世,文質之類,水火之輩,賢聖共之。見兆聞象,圖畫禍福,賢聖共之。見怪名物,無所疑惑,賢聖共之。事可知者,賢聖所共知也;不可知者,聖人亦不能知也。何以明之?使聖空坐先知雨也,性能一事知遠道,孔竅不普,未足以論也。所論先知性達者,盡知萬物之性,畢睹千道之要也。如知一不通二,達左不見右,偏駁不純,校不具,非所謂聖也。如必謂之聖,是明聖人無以奇也。詹何之徒聖,孔子之黨亦稱聖,是聖無以異於賢,賢無以乏於聖也。賢聖皆能,何以稱聖奇於賢乎?如俱任用朮數,賢何以不及聖?
實者,聖賢不能知性知,須任耳目以定情實。其任耳目也,可知之事,思之輒決;不可知之事,待問乃解。天下之事,世間之物,可思而知,愚夫能開精;不可思而知,上聖不能省。孔子曰:吾嘗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以思,無益,不如學也。天下事有不可知,猶結有不可解也。見兒說善解結,結無有不可解。結有不可解,見兒說不能解也。非見兒說不能解也,結有不可解。及其解之,用不能也。聖人知事,事無不可知。事有不可知,聖人不能知,非聖人不能知,事有不可知。及其知之,用不知也。故夫難知之事,學問所能及也;不可知之事,問之學之,不能曉也。
知實篇
凡論事者,違實不引效驗,則雖甘義繁說,眾不見信。論聖人不能神而先知,先知之間,不能獨見;非徒空說虛言,直以才智准況之工也。事有證驗,以效實然。
何以明之?孔子問公叔文子于公明賈曰:信乎,夫子不言不笑不取,有諸?對曰:以告者過也。夫子時然後言,人不厭其言;樂然後笑,人不厭其笑;義然後取,人不厭其取。孔子曰:豈其然乎?豈其然乎?天下之人,有如伯夷之廉,不取一芥於人,未有不言不笑者也。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,以決然否,心怪不信,又不能達視遙見,以審其實,問公明賈,乃知其情。孔子不能先知,一也。
陳子禽問子貢曰:夫子至於是邦也,必聞其政。求之與?抑與之與?子貢曰: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。溫良恭儉讓,尊行也。有尊行於人,人親附之。人親附之,則人告語之矣。然則孔子聞政以人言,不神而自知之也。齊景公問子貢曰:夫子賢乎?子貢對曰:夫子乃聖,豈徒賢哉!景公不知孔子聖,子貢正其名。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聞政,子貢定其實。對景公云夫子聖,豈徒賢哉,則其對子禽,亦當云神而自知之,不聞人言。以子貢對子禽言之,聖人不能先知,二也。
顏淵飲飯,塵落甑中,欲置之則不清,投地則棄飯,掇而食之。孔子望見以為竊食。聖人不能先知,三也。
塗有狂夫,投刃而候;澤有猛虎,厲牙而望。知見之者,不敢前進。如不知見,則遭狂夫之刃,犯猛虎之牙矣。匡人之圍孔子,孔子如審先知,當早易道以違其害,不知而觸之,故遇其患。以孔子圍言之,聖人不能先知,四也。
子畏于匡,顏淵後,孔子曰:吾以汝為死矣。如孔子先知,當知顏淵必不觸害,匡人必不加悖。見顏淵之來,乃知不死;未來之時,謂以為死。聖人不能先知,五也。
陽貨欲見孔子,孔子不見,饋孔子豚。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,遇諸塗。孔子不欲見,既往,候時其亡,是勢必不欲見也,反遇于路。以孔子遇陽虎言之,聖人不能先知,六也。
長沮、桀溺偶而耕,孔子過之,使子路問津焉。如孔子知津,不當更問。論者曰:欲觀隱者之操。則孔子先知,當自知之,無為觀也。如不知而問之,是不能先知,七也。
孔子母死,不知其父墓,殯於五甫之衢路,人見之者以為葬也,蓋以無所合葬,殯之謹,故人以為葬也。鄰人鄒曼甫之母告之,然後得合葬於防。有塋自在防,殯于衢路,聖人不能先知,八也。
既得合葬,孔子反,門人後,雨甚。至,孔子問曰:何遲也?曰:防墓崩。孔子不應,三,孔子泫然流涕曰:吾聞之,古不修墓。如孔子先知,當先知防墓崩,比門人至,宜流涕以俟之。門人至乃知之,聖人不能先知,九也。
子入太廟,每事問。不知故問為人法也。孔子未嘗入廟,廟中禮器,眾多非一。孔子雖聖,何能知之?或以嘗見,實已知,而複問,為人法。孔子曰:疑思問。疑乃當問也邪。實已知,當複問,為人法。孔子知五經,門人從之學,當復行問以為人法,何故專口授弟子乎?不以已知五經復問為人法;獨以已知太廟復問為人法,聖人用心,何其不一也?以孔子入太廟言之,聖人不能先知,十也。
主人請賓飲食,若呼賓頓若舍。賓如聞其家有輕子泊孫,必教親徹饌退膳,不得飲食;閉館關舍,不得頓賓。賓之執計,則必不往。何則?知請呼無喜,空行勞辱也。如往無喜,勞辱復還,不知其家,不曉其實,人實難知,吉凶難圖。如孔子先知,宜知諸侯惑于讒臣,必不能用,空勞辱己,聘召之到,宜寢不往。君子不為無益之事,不履辱身之行;無為周流應聘,以取削跡之辱;空說非主,以犯絕糧之厄。由此言之,近不能知。論者曰:孔子自知不用,聖思閔道不行,民在塗炭之中,庶幾欲佐諸侯,行道濟民。故應聘周流,不避患恥。為道不為己,故逢患而不惡。為民不為名,故蒙謗而不避。曰:此非實也。孔子曰:吾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,雅頌各得其所。是謂孔子自知時也。何以自知?魯、衛,天下最賢之國也。魯、衛不能用己,則天下莫能用己也,故退作春秋,刪定詩、書。以自衛反魯言之,知行應聘時,未自知也。何則?無兆象效驗,聖人無以定也。魯、衛不能用,自知極也;魯人獲麟,自知絕也。道極命絕,兆象著明,心懷望沮,退而幽思。夫周流不休,猶病未死,禱蔔使痊也;死兆未見,冀得活也。然則應聘,未見絕證,冀得用也。死兆見,舍蔔還醫絕,攬筆定書。以應聘周流言之,聖人不能先知,十一也。
孔子曰:遊者可為綸。走這可為。至於龍,吾不知其乘雲風上升。今日見老子,其猶龍邪!聖人知物知事。老子與龍,人物也,所從上下,事也,何故不知?如老子神,龍亦神,聖人亦神。神者同道,精氣交連,何故不知?以孔子不知龍與老子言之,聖人不能先知,十二也。
孔子曰:孝哉,閔子騫!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。虞舜大聖,隱藏骨肉之過,宜愈子騫。瞽叟與象,使舜治稟浚井,意欲殺舜。當見殺己之情,早諫豫止。既無如何,宜避不行。若病不為,何故使父與弟得成殺己之惡,使人聞非父弟,萬世不滅?以虞舜不豫見,聖人不能先知,十三也。
武王不豫,周公請命,壇既設,策祝已畢,不知天之許己與不,乃卜三龜,三龜皆吉。如聖人先知,周公當知天已許之,無為頓復卜三龜。知聖人不以獨見立法,則更請命秘藏,不見天意難知,故卜而合兆,兆決心定,乃以從事。聖人不能先知,十四也。
晏子聘于魯,堂上不趨,晏子趨;授玉不跪。門人怪而問於孔子,孔子不知,問于晏子,晏子解之,孔子乃曉。聖人不能先知,十五也。
陳賈問於孟子曰:周公何人也?曰:聖人。使管叔監殷,管叔畔也。二者有諸?曰:然。周公知其畔而使,不知而使之與?曰:不知也。然則聖人且有過與?曰:周公弟也,管叔兄也。周公之過也,不亦宜乎!孟子,實事之人也,言周公之聖,處其下,不能知管叔之畔。聖人不能先知,十六也。
孔子曰:賜不受命而貨殖焉,億則屢中。罪子貢善居積,意貴賤之期,數得其時,故貨殖多,富比陶朱。然則聖人先知也,子貢億數中之類也。聖人據象兆,原物類,意而得之。其見變名物,博學而識之。巧商而善意,廣見而多記,由微見較。若揆之今睹千載,所謂智如淵海。孔子見竅睹微,思慮洞達,材智兼倍,強力不倦,超逾倫等,耳目非有達視之明,知人所不知之狀也。使聖人達視遠見,洞聽潛聞,與天地談,與鬼神言,知天上地下之事,乃可謂神而先知,與人卓異。今耳目聞見與人無別,遭事睹物與人無異,差賢一等爾,何以謂神而卓絕?
夫聖猶賢也,人之殊者謂之聖,則聖賢差小大之稱,非絕殊之名也。何以明之? 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,謀未發而聞于國,桓公怪之,問管仲曰:與仲甫謀伐莒,未發聞于國,其故何也?管仲曰:國必有聖人也。少頃,當東郭牙至。管仲曰:此必是已。乃令賓延而上之,分級而立。管仲曰:子邪,言伐莒?對曰:然。管仲曰:我不伐莒,子何故言伐莒?對曰:臣聞君子善謀,小人善意。臣竊意之。管仲曰:我不言伐莒,子何以意之?對曰:臣聞君子有三色:歡然喜樂者,鐘鼓之色;愁然清淨者,衰之色;怫然充滿手足者,兵革之色。君口垂不吟,所言莒也;君舉臂而指,所當又莒也。臣竊虞國小諸侯不服者,其唯莒乎!臣故言之。夫管仲,上智之人也,其別物審事矣,云:國必有聖人者,至誠謂國必有也。東郭牙至,云:此必是已,謂東郭牙聖也。如賢與聖絕輩,管仲知時無十二聖之黨,當云國必有賢者,無為言聖也。謀未發而聞于國,管仲謂國必有聖人,是謂聖人先知也。及見東郭牙,云:此必是已,謂賢者聖也。東郭牙知之審,是與聖人同也。
客有見淳于髡于梁惠王者,再見之,終無言也。惠王怪之,以讓客曰:子之稱淳於生,言管、晏不及。及見寡人,寡人未有得也。寡人未足為言邪?客謂髡。髡曰:固也!吾前見王志在遠,後見王志在音,吾是以默然。客具報,王大駭曰:“嗟乎!淳于生誠聖人也。前淳於生之來,人有獻龍馬者,寡人未及視,會生至。後來,人有獻謳者,為及試,亦會生至。寡人雖屏不見,髡能知之。以髡等為聖,則髡聖人也。如以髡等非聖,則聖人之知,何以過髡之知惠王也?觀色以窺心,皆有因緣以准的之。
楚靈王會諸侯,鄭子產曰:魯、邾、宋、衛不來。及諸侯會,四國果不至。趙堯為符璽禦史,趙人方與公謂御史大夫周昌曰:君之史趙堯且代君位。其後堯果為御史大夫。然則四國不至,子產原其理也;趙堯之為御史大夫,方與公睹其狀也。原理睹狀,處著方來,有以審之也。魯人公孫臣,孝文皇帝時,上書言漢土德,其符黃龍當見。後黃龍見成紀。然則公孫臣知黃龍將出,案律曆以處之也。
賢聖之知,事宜驗矣。賢聖之才,皆能先知;其先知也,任朮用數,或善商意而巧意商,非聖人空知。神怪與聖賢,殊道異路也。聖賢知不逾,故用思相出入;遭事無神怪,故名號相貿易。敷夫賢聖者,道德智能之號;神者,眇茫恍惚無形之實。實異,質不得同;實鈞,效不得殊。聖神號不等,故謂聖者不神,神者不聖。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,子貢善意以得貨利,聖人之先知,子貢、東郭牙之徒也。與子貢、東郭同,則子貢、東郭之徒亦聖也。夫如是,聖賢之實同而名號殊,未必才相懸絕,智相兼倍也。
太宰問于子貢曰:夫子聖者歟?何其多能也!子貢曰:故天縱之將聖,又多能也。將者,且也,不言已聖言且聖者,以為孔子聖未就也。夫聖若為賢矣,治行厲操,操行未立,則謂且賢。今言且聖,聖可為之故也。孔子曰:吾十有五而志於學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順。從知天命至耳順,學就知明,成聖之驗也。未五十、六十之時,未能知天命至耳順也,則謂之且矣。當子貢答太宰時,殆三十、四十之時也。
魏昭王問于田詘曰:寡人在東宮之時,聞先生之議曰為聖易有之乎?田詘對曰:臣之所學也。昭王曰:然則先生聖乎?田詘曰:未有功而知其聖者,堯之知舜也。待其有功而後知聖者,市人之知舜也。今詘未有功,而王問詘曰若聖乎,敢問王亦其堯乎?夫聖可學為,故田詘謂之易。如卓與人殊,稟天性而自然,焉可學?而為之安能成?田詘之言為易聖易,未必能成,田詘之言為易,未必能是;言臣之所學,蓋其實也。
賢聖可學,為勞佚殊,故賢聖之號,仁智共之。子貢問於孔子:夫子聖矣乎?孔子曰:聖則吾不能。我學不饜,而教不倦。子貢曰:學不饜者,智也;教不倦者,仁也。仁且智,夫子既聖矣。由此言之,仁智之人,可謂聖矣。孟子曰:子夏、子游、子張得聖人之一體。 (…有缺)